美国“双反”调查，中方胜诉几何？

《陶瓷信息》专访佛山市陶瓷行业协会秘书长尹虹

5月1日，正值五一劳动节小长假的第一天，美国商务部宣布对原产于中国的进口瓷砖“双反”（反补贴+反倾销）调查立案（相关文件4月30日签署），调查涉及地砖、墙砖、炉砖、马赛克、陶瓷“板”（大于1平方米的瓷砖）等。此次美国瓷砖公平贸易联盟（8家瓷砖制造商）申诉的“双反”调查涉及中国瓷砖企业共计188家，美国瓷砖进口商共计62家。

美国正式对华瓷砖“双反”调查立案消息出来以后，立刻引起了业内的广泛关注，而作为近十几年来一直对中国瓷砖遭受的反倾销事件，持续关注的中国建筑卫生陶瓷协会副秘书长、佛山市陶瓷行业协会秘书长、华南理工大学教授尹虹，更是迅速撰写专栏刊发于《陶瓷信息》，分析了此次美国对华瓷砖“双反”调查的缘由、应对措施以及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这句话已经成为人们总结过去，思考未来时常用的一句话。

事实上从2001年8月印度首次对中国的抛光砖进行反倾销调查，至今的近20年时间里，中国先后遭受了菲律宾、韩国、巴基斯坦、欧盟、泰国、秘鲁、阿根廷、巴西、哥伦比亚、墨西哥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反倾销调查，中国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但如果我们可以足够重视，团结起来，联合多方力量积极应诉，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2001-2019年中国瓷砖所面临的反倾销调查概况

法国著名文学家勒克莱齐奥在其代表作《诉讼笔录》一书中，将飘过耳边的谈话和报纸新闻的片断融合到文本中，通过充满碎片性的语言和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联想，再现了人性异化的过程，戴高乐说此书虚构的世界却是更真实的世界。

那么，作为亲历者尹虹，他曾提前两年预言到巴西对中国的瓷砖反倾销，在他诸多关于反倾销事件的言论里又总结出哪些宝贵的经验，对于此次美国的“双反”调查，他有哪些看法，近日，尹虹接受了《陶瓷信息》的专访。

《陶瓷信息》：您怎么看待美国对华瓷砖的“双反”（反补贴+反倾销）调查？

尹虹：2018年美国对中国石英石展开反倾销调查后，2019年展会期间又开始对中国瓷砖开始“双反”调查。当时就有业内同行说美国对华瓷砖“双反”是典型的“阴谋论”，现在看来似乎有点“阴谋论”，或至少是贸易保护主义抬头。

2019年3月美国瓷砖协会（TCNA）公布的输美瓷砖十大国家，其中中国瓷砖平均单价为9.58美元/㎡（含税、运费与保险），排名第四，而印度为8.61美元/㎡，巴西为6.89美元/㎡；墨西哥为6.57美元/㎡，墨西哥与巴西输美瓷砖之和与我国出口美国瓷砖总量基本相当，但价格比中国更低，谁有更多的“倾销”嫌疑？

临时成立的瓷砖公平贸易联盟4月10日提出了“双反”调查诉求，20天之后获美国商务部与国际贸易委员会立案，并出台了详细完整的时间表，表面上看似乎有近5个月的时间给我们陶企应对，但在我看来最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般来讲，类似的“双反”调查与诉讼，至少给我国陶企有一年的时间准备应对。如果5月28日初步伤害裁定成立，95-98%的陶企基本没有机会，就是花钱混一个平均关税。最多一两个陶企可以获得比较优惠的单独关税，但未必就是好事。首先是不是足够优惠，仍可保持在美国市场的竞争力？又或会不会引来同行的猜疑与嫉妒？

《陶瓷信息》：目前，涉案相关部门及企业该如何应对？此次中国是否有胜诉的可能？

尹虹：我国瓷砖行业99.99%的制造企业都是民营企业，绝对地以市场为主导，先天不具备倾销的基因。如果行业大佬们精诚联合，在相关国家机构的配合引导下，利用自身的地位、甚至关系，带领我国瓷砖行业作全面无损害抗诉，那么本场诉讼案中国的胜诉很大。

美国是最没有必要、也是理由最不充分的瓷砖反倾销国家。有三个层面因素可以证明美国是最没必要对华瓷砖反倾销的国家，这也给我们打赢这场诉讼案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首先，美国长期以来是全球最大的瓷砖进口国，也就是说美国的瓷砖市场长期依赖进口，从这个现实因素来看，对中国瓷砖反倾销从逻辑上就站不住脚。

第二，对比美国2006年和2018年相关数据，相对2006年，2018年美国的新房建设减少了53.7万套，减少了29.82%；而美国瓷砖产量相反增长了2754万平方米，增长了47.48%。2018年美国瓷砖消费2.88亿平方米，相对2017年增长1.2%，其中进口瓷砖占比70.3%，2017年进口瓷砖占比为68.8%。也就是说美国瓷砖行业这些年保持了稳定持续的发展，进口瓷砖相对有所增长，但并没有受到损害。

另自2015年起，虽然中国出口美国的瓷砖总量一直在增长，但并没有蚕食美国本土瓷砖的市场份额，对其造成损害。而且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以高于墨西哥的平均单价打败了墨西哥，将其从美国第一大进口国的位置拉下来，凭借的是我们的产品质量与品牌影响力。

第三，我在前面有分析到，墨西哥和巴西相较中国，更有对美国瓷砖“倾销”的嫌疑，以墨西哥为例，从2015年开始，中国开始逐渐取代墨西哥成为美国的第一大出口国。

据悉，美国不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国，这次用墨西哥作为第三替代国，墨西哥输美瓷砖的平均单价大约是中国的2/3（2018年1-10月份，中国出口美国瓷砖5299万㎡，墨西哥出口美国瓷砖3015万㎡）。谁更具有倾销嫌疑？我们的应诉陶企能否在墨西哥这个第三替代国做足够文章？

《陶瓷信息》：有业内人士认为，如果本诉讼案件美国胜诉，中国出口美国的瓷砖量将骤减，其他国家难以满足美国的消费需求。您认为呢？

尹虹：美国主要从中国、墨西哥、意大利、西班牙与巴西进口瓷砖。一直以来，墨西哥是美国进口瓷砖最大的来源国，但自2015年起，墨西哥对美国的瓷砖出口量逐年下降。截至2018年10月，来自墨西哥的瓷砖占美国进口总量的17.6%，这是2006年以来占有最低的份额。

与此同时，中国是从2015年起逐步成为美国第一大出口国。2018年1~10月，美国从中国进口的瓷砖量占美国总进口量的30.9%，略低于2017年的31.3%。

意大利是美国的第三大瓷砖进口国，占美国瓷砖进口总量的16.6%，但低于2017年的18.1%。而西班牙与巴西的进口量占比紧跟其后，分别占14.4%与7.0%。因此，除中国以外，意大利、墨西哥与巴西等国的瓷砖还是可以满足美国的消费需求。

《陶瓷信息》：我们了解到，您一直对反倾销事件保持着密切关注，在翻看了您过去十年所写的关于反倾销的专栏文章中，我们发现，从欧盟到巴西，再到后面的墨西哥和沙特，这些国家和地区对中国的反倾销您都提前预测到了，您是如何做到的？

尹虹：先说欧盟对华瓷砖反倾销吧，这是中国史上最大的一件陶瓷反倾销案，2010年6月，欧盟对华瓷砖反倾销调查正式立案，但在当年的3月，我就在《陶瓷信息》专栏文章中写道，“最令人担忧的是受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西班牙、意大利陶瓷砖产业极不景气，会不会以保护自身产业为由，掀起整个欧盟对中国的反倾销诉讼，如果成立则严重影响中国陶瓷砖产品的出口。”结果被我不幸言中。

《陶瓷信息》：那么巴西呢，您在2011年所写的专栏文章《下一个对中国瓷砖反倾销的是谁》中就分析指出巴西对中国瓷砖产品的反倾销将一触即发，结果在2013年巴西正式对中国瓷砖开展反倾销调查。

尹虹：我是预测到了，但是比我预想中的还是提前了一两年。2009年，巴西的瓷砖产能（年产7.15亿平方米）已经位居全球第二，我当时把世界上瓷砖产量最大的十个国家列出来，再把中国出口最大的十个国家梳理出来，如果这里面有重叠的国家就是最有可能反倾销的。

印度和欧盟已经反倾销，西班牙、意大利不在其中，法国基本没有瓷砖，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巴西、沙特、墨西哥，当巴西拿到了2014年世界杯和2016年奥运会的举办权，我的预测就是世界杯召开之际就是反倾销进行之时，结果它提前了半年，因为其场馆已经完工，没那么多需求了，就开始反倾销，我们提前两年时间就已经预测到巴西很大可能会对中国瓷砖反倾销，但我们并没有做准备。

我在2011年把巴西列为对中国瓷砖产品反倾销的第一梯队，根据各个国家瓷砖产量和出口数据的比对，我把中东的沙特、阿联酋、伊朗列为第二梯队；埃及、墨西哥和中国临近东南亚国家越南、印尼列为第三梯队。

2015年，墨西哥对中国瓷砖发起反倾销调查，2018年海湾六国对中国瓷砖发起反倾销调查，都在这个梯队当中。

提前预测到反倾销让我感到不幸的同时，也深感隐忧，我担心国外对中国瓷砖反倾销将迈入常态化，我们没有成功应对欧盟对中国瓷砖的反倾销，这给世界各地树立了“榜样”。

《陶瓷信息》：在过去二十年中，中国每次面对反倾销调查都处于被动局面，屡战屡败，您认为原因有哪些？

尹虹：反倾销进程中有很多我们没做到的地方，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我们所有的抗诉都没成功，是因为我们的律师没有好好去抗诉。

以韩国为例，韩国几乎没有抛光砖产业，按道理中国对他们的抛光砖是没有损害的。韩国2005年对中国所有陶瓷砖提出反倾销调查，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提出抗诉：其调查诉讼对象不精确，而推翻其立案。2011年日落复审，延长三年，凭什么征收的反倾销税进一步加重？仅仅是怀疑反倾销五年间，我国陶瓷砖都是以最低税率的出口厂家出货？我们自己有没有严格控制？

欧盟是27个国家，不是一两个国家，只有意大利、西班牙，多加一点就是葡萄牙，土耳其有一点瓷砖，那就是说除了这5个国家，受伤害的是22个国家，受益的是这5个国家，为什么我们不游说这些国家的政府、进口商、商会反对欧盟反倾销立案？毕竟他们也是受害者。后来进行的日用瓷欧盟反倾销，就受到了瑞典等一些欧盟国家的反对，这些国家的商会组织公开提出了反对意见。

《陶瓷信息》：从自身规范经营来看，我国陶瓷企业是否存在一些问题？

尹虹：我们无法回避有这样的问题存在，据我了解，在一些反倾销调查的过程中，虽然可以承认民营企业不会做亏本买卖，但是大部分非上市的民营陶企，有多少能够100%按章纳税，有多少能保证为每位员工购买五险一金，既然我们的企业经营不够规范，就意味着具有不正当竞争的嫌疑，在国际贸易中其他国家就找个反倾销的形式指责国内企业不正当竞争。

同时在对外贸易中毫无贸易章法，缺乏竞争战略。在瓷砖出口贸易方面，中国陶企相互压价、恶性竞争，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陶瓷信息》：从近20年的反倾销历程来看，您认为中国陶瓷如何跳出“屡战屡败”的怪圈？

尹虹：这是关于我们该怎么做的问题，其实在过去每次的反倾销事件后，我都有在专栏文章中谈及关于如何应对的措施。但我只是“一介草民”，并无执法权，我们的相关部门和机构是否真正了解我们行业，政府是否足够重视陶瓷行业，还有是否及时关注到国际贸易的相关动态而做出应对，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记得在2010年，欧盟对中国进口瓷砖反倾销调查正式立案过去快要半年的时候，广东省商业联合会曾跟我探讨反倾销事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主持应对这次欧盟瓷砖反倾销事件，你会如何去做？”其实在正式立案之前已有不少平民百姓都预感到了欧盟瓷砖反倾销事件终会出现，为什么我们不去游说、公关谈判呢？

再回顾巴西2014年对中国瓷砖的反倾销，其实早在2012年9月6日巴西外贸委员会已经宣布将中国进口的瓷砖关税由15%提高至35%，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出口主管部门，例如海关，就应该关注、控制我国对巴西出口瓷砖的单价变化，对于完全不合理的行为就必须调查，我们应对预案应该包含如何预防、怎样对等应对，如外交谈判、行业沟通、贸易商的斡旋等。

面对反倾销调查，我们应该积极抗诉，如何打赢集体诉讼，有三个方面可以做文章，一是立案不准确，像美国这次对中国的瓷砖反倾销，作为瓷砖进口国对中国瓷砖反倾销从逻辑上就站不住脚；二是范围不准确，像韩国没有抛光砖，却对中国的所有瓷砖进行反倾销调查；第三方面也是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进行无损害辩诉，中国瓷砖出口美国对美国当地的瓷砖产业并无损害，欧盟对中国瓷砖的反倾销，欧盟成员国中有22个国家是没有瓷砖产业的，对这些国家并无损害。

所以不管是总结过去，还是立足当下，我们缺的不是应诉的素材，而是我们习惯了“束手就擒”，缺乏的是主动行动起来，做好充足准备，政府、海关等相关部门没有把陶瓷像纺织、轮胎、钢铁等行业放在同等重要地位。如果我们能够真正行动起来，打赢反倾销诉讼，其经济意义、政治意义包括品牌意义都将是深远的。